正文 短篇 — 夢醒時分

正文 短篇 — 夢醒時分

※PTTBB-Love板2015黑圣诞活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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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货架上的即期品挑出来,放进一旁的空塑胶箱内等待报废,同时检查晚班的补货是否确实,将放错或是有缺漏的商品补上,排放整齐。偶尔听见自动门开启的细微声响,便赶紧走回柜台替客人结帐。

十二点前後的便利商店,是大夜班的尖峰期。

比起晚班的客人以学生族群居多,这时段,加班晚归的、日夜颠倒的、特殊行业的、还有浑浑噩噩的,有形形色色的人。

满是疲惫的上班族和夜猫子,通常买微波便当,配上一瓶饮料;这附近小流氓和相约飙车的辍学生不少,他们总是将店外的骑楼当免费休息区,偶尔进来买菸和罐装咖啡。

张宸在这间便利商店做大夜班,刚满三年。

所以和他分手不知不觉超过三年了呢,他走向柜台,整理进货的杂志,边挑出退货边想。

这几天书和杂志的销量普通,没有补太多的量,很快便处理完毕。收拾报废品、把凌乱的塑胶箱叠起、在进货单上注记涂改签名,最後打开收银机整理清点,预留几张百钞和足够的零钱,千元大钞锁进小保险箱;做完这些份内事,忙碌期便结束了。

他弯腰从柜台下拿出保温杯喝着咖啡,抬头看了挂钟,十二点四十五分。

换日了啊,又是十二月二十五日。

收回视线,他突然很想抽根菸。抽菸是他这三年才学会的坏习惯。

探头看了座位区,没有内用的客人,张宸从自己的皮夹掏出零钱扔进收银机,转身从背後的柜子拿出硬盒万宝龙,俐落地拆掉塑胶包装塞进垃圾袋後走向门口。叼起,点燃,吸进,吐出,动作和烟雾消散在夜色中一样,那麽自然。

「圣诞快乐。」

他转过头,熟悉的身影不知道什麽时候来到他身旁。他笑笑,替对方把被冷风吹得向後松开的围巾拉回前面,对方抽走他嘴里的菸,深深吸了一口後,扔到地上踩熄。

「不要抽太多,对身体不好。」转身走进那扇玻璃门前他驻足,轻声补了句,「虽然我喜欢那个味道。」

你当然喜欢,张宸想,因为这是你从十八岁开始抽的牌子,包装从金色改成白色,还为了替健康把关似地,调淡浓度的万宝路淡菸。然而不管怎麽改,在哪边买,你都还是说金Marlboro。

张宸走回店内,看到他从休息室出来,已经拿掉围巾脱下羽绒外套,在黑色高领毛衣外罩着短袖制服,或许是错觉,领口和下摆似乎变得比上个月更宽松了。他没有打卡,迳自拿过塑胶大量杯捞出没卖完的关东煮,准备清洗机器。

「给我吧。」想接手工作却被拒绝,张宸无奈地叹口气,「喂,早班的现在不休息,抢我的工作做什麽。」

「早点做完,我想和你聊天。」男人没有抬头,迅速拆洗金属隔板。

知道对方脾气,张宸也不打算劝退对方,转身去拿工具清理热包子和银丝卷的蒸柜。这是工作规定,他必须在深夜整理自助区,下班前放入一批新的鲜食。正因如此,早上六点到七点间的包子最好吃。几小时後,当它们因为蒸柜开开关关,反覆接触空气又被关上保温,皮逐渐皱起,空隙形成气泡,口感就差了。

这事,是店员间公开的秘密。

所以他也总是会在打卡下班时,从正在刷洗关东煮机的男人手上,拿到一个鲜笋肉包和一杯现煮拿铁。

他曾开玩笑地问过:店员先生,可以补差额把包子换成万宝路吗?忙着把营业用罐装鲜奶接上咖啡机的男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回绝了,理由是不想张宸早死。

边断断续续回想两人工作上的接触,整理自助区的工作,因为有不请自来的帮手分担,提早四十分钟完成了。张宸靠在柜台上,一言不发看着对方喝光易开罐热奶茶。

「宸。」

「嗯?」

「我一直很想再和你一起过圣诞节。」

「我也是。」

「前几天交班太急,忘了跟你说,生日快乐。」

他进休息室拿出一个纸提袋,里面装着被红色和纸细心包起来的东西,像是书,角落有串数字,1219,另外还有一条驼色围巾。张宸接过,他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九日,男人很清楚;而他也清楚记得对方的生日是三月七日。

「你自己织的?」张宸知道,对方的手很巧。

「嗯,很久没用棒针了,织得不太好。」

「不,很好看。谢谢你。」

张宸想拥抱他,但是纤瘦的男人侧过身轻轻躲开,嗫嚅了一句店里有监视器,他便作罢。像是整理情绪,好一阵子之後才听见他继续说:

「我们好好谈谈吧。」

七个字,张宸想着,三年多前也是同样的七个字,然後他和顾行雁的关系,就那样改变了。

张宸在自己满六岁的时候,认识了顾行雁。

那年,他父母离了婚,监护权属於父亲。但满心想爬上高位的野心勃勃男人,接受上层安排前往大陆分公司,卡了企划课长的席位。没空理会张宸这个拖油瓶,便把他的户籍迁回中部老家,交给祖父母抚养。

顾家是他们的邻居。

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初识,并没有很快就玩在一块儿。顾行雁外表遗传母亲,白净柔和,像个容易碰坏的瓷娃娃,个性也有些内向。

张宸起初不晓得该怎麽和他相处,而能长时间待在一起的机会也不多,只偶尔在祖父母去医院,托顾家看照他的时候,他才会到顾家,和顾行雁一起堆积木。直到上了小学,也仍是这样淡如水的关系。

两人熟稔起来的契机只是件小事。

隔代教养总是比较放任,张宸国小二年级就会自己到租书店租漫画。老板是个中年男子,信条是赚钱至上,就算未成年拿十八禁书籍,他也睁只眼闭只眼,哪可能管租给张宸这样的小孩,会不会有家长跳出来说闲话。

小孩子间很难瞒住什麽,不久後同侪都知道,要租漫画可以找张宸代劳。

而他和顾行雁的交集,也因为漫画而开始变多。

「张宸。」

那是个周六中午。顾行雁在校门口拦住张宸。

高了半个头的男孩诧异地转过身,就见顾行雁细细喘着气,身後背着的书包拉链也没关好,似乎匆匆收拾就奔跑着追上来。他想起,隔壁班王老师比较严格,总是紮紮实实上到打铃完毕,不像他们,可以在钟声陪伴下跑出校门。

「你可不可以帮我借漫画?」没有回应张宸的视线,瘦小的男孩只忙从裤袋里拿出一个五十元硬币,递到他面前,「我、我妈妈下午不在,你可以带来我家看。」

顾太太是排斥漫画的,她觉得有很多儿童不宜的情节,对孩子没好处。张宸记得清楚,有次到顾家和顾行雁一起做功课,见对方闷闷不乐,他随口问,才知道顾太太在枕头下找到两本租来的漫画,盛怒之下拉着儿子到租书店,义正严词地指责,还要求老板不准再出租任何东西给顾行雁。你真倒楣,张宸有些敷衍地安慰他。

「直接来我家看不是更快?」

捕捉到对方抬起头的瞬间,眼神闪亮亮的。也太好满足了,张宸想,「我爷爷奶奶又不管,你就说来我家做功课。」

「真的可以?」

「可以。只是我家没人准备点心饮料,你要吃什麽,我租完回家顺便买。」

反正他不缺零用钱。父亲只负责汇给祖父母,根本懒得问孩子最近过得如何;祖父母只负责准备三餐,不知和孙子说什麽,就塞零用钱给他。

约好碰面时间,张宸晃过几条街,走进租书店里,不费什麽功夫就找到那部作品。站在架前抽出第一集翻了几页,挺有趣,他边想着,转过头对着懒在椅上看报纸的老板问,「这套一次借十本,晚点还可以吗?」

脸被报纸遮住的男人摆摆手,表示他知道了。这大叔对熟客连搭理应声都懒,好处是他根本不在意逾期几天,有告诉他一声就行。张宸数好零钱扔进柜台上的塑胶盒就离开了。

爬上老公寓三楼,正对着落漆的红铁门翻找钥匙,背後那扇深色大门便喀啦一声打开。

顾行雁已经换下制服,提着个袋子走出来,张宸也没招呼他,迳自打开门让他跟在後头走进空荡荡的客厅。桌上用菸灰缸压着张伍百元纸钞,祖父母大概去找朋友,很晚才会回来。

後来他们迅速解决功课。虽然没人逼他读书,张宸倒是对成绩挺上心,而顾行雁本就是中规中矩的好学生。

拿了家庭号雀巢柠檬茶和品客,两人在客厅安静地看漫画,直到没开灯的屋里暗下来,张宸朝顾行雁甩了甩那张钞票,带着钥匙钱包到车站附近吃麦当劳。

之後的每个周末,他们都是这样,约好一点五十分,在两扇门中的通道见面。写作业,吃零食,看漫画,偶尔顾家没人的时候,张宸就拉着顾行雁到闹区随便吃晚餐。

顾太太没发现漫画的事。即使周末下午她在家,也不曾拦阻顾行雁到对门写功课。

她对张宸很放心,觉得这男孩子个性独立,也推了内向温吞的儿子一把,开始练习交际,比起之前的封闭,好上太多。她不只一次向张爷爷说,你孙子真是好啊,希望阿宸和行雁能一直当朋友。

後来他们放学後总是一起回家。话题从漫画到学校日常,家里的状况,或说说最近的心情。张宸个性比较无所谓些,顾行雁则是细腻。有时张宸根本不介意,也没意识到被冒犯,顾行雁已经抢着和他道歉,因此很少有摩擦。

几年下来,他们无话不谈。

上中学时,张宸和顾行雁分在一个班。

张宸除了漫画,偶尔也租小说。从本土科幻系列,到各国翻译作品都看,看着看着,嫌弃出书速度慢,就开始上网路找了。

香港和大陆的用语有些挺难读懂,或是译句不通顺,甚至根本没人翻译的,他便看原文胡乱猜;久而久之,也出了些心得。既然看出兴趣来,他便找了入门书自学。

顾行雁的英文不太行,时常求助於张宸。两人在小学的成绩差不多,中学课业却将他们的程度差给抖了出来,好在勤能补拙,加上张宸会在顾行雁陷入苦战时拉他一把,功课总算是没落下。

他对顾行雁伸出援手的,不仅课业,还挡下许多无聊幼稚的欺侮。

因为纤细体格和有些女性化的外型,顾行雁没少被自以为是的同学或学长言语霸凌,嘲笑他娘娘腔、给男人睡。情况在国中二年级那年最为严重。

张宸总会在顾行雁情绪崩溃前出现,替他面对那些人,听着「该不会顾行雁是你马子喔」、「用鸡鸡插屁眼爽吗,干好恶」的嘲讽,情绪不见波动,只录了音送到训导处。激怒不成,对方的头头恼羞,出拳揍上张宸的脸,最後被停学处分。残余的狐群狗党可能害怕,也可能因为他的冷淡感到自讨没趣,渐渐没人再拿这事出来说。

风波走了,张宸却隐约觉得顾行雁的态度不大自然。

但他晓得顾行雁的脾气。非得他自己说,否则逼不出话。这麽一等,就等到了冬天。

那年的圣诞节是周六。在百货公司上班的顾太太一早便出门加班,圣诞特卖会期间,总是人手不足。

想着或许会忙到很晚,在顾行雁问「妈,张宸说要租日剧DVD在家看,可能看到很晚,我能睡他们家吗」的时候,她便答应了。虽然是国中男生,一个人睡家里也不见得安全。

那天他们看了哪部日剧,张宸已经没什麽印象了。

他只记得客厅没有开灯,光线像电影院一样,墙壁上他们的影子,随着萤幕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在指针跨过十二点前,坐在左侧的顾行雁突然开口说:

「宸,我是同性恋。」

「我隐约感觉得到。」

「我喜欢你。」顾行雁转头,发现张宸已经侧过脸看着自己,「我可以喜欢你吗?」

「好。」

然後张宸感觉到,顾行雁的手碰上他胸口,接着抚腰、摸大腿、最後按着膝盖撑起身,在他的唇上印下一个乾燥的吻。

男人和女人牵手,不一定会幸福;爱得乾柴烈火,也可能会熄灭。张宸觉得,自己并不清楚爱的形状,或许从来就没人知道过,他也不会是那个先知;他只知道,如果可以,他想和现在一样,继续在顾行雁的前面,替他遮风避雨。

在那之後,他们的生活没有太大改变。只偶尔在行人罕至的单行道内牵手,或挑家人外出的时刻,在他或他家的各个角落,缓慢地接吻。

隔年三月七日,他们上床了,在张宸房里。那天顾行雁满十五岁。

顾行雁说过喜欢张宸的房间,觉得摆设和家具都很有趣。

他倒不觉得有哪处特别稀奇。这间是三十几年前,他父亲和叔叔睡的地方。祖父母没料到会再有人入住,用来堆放杂物,张宸突然要来寄居,重新装潢根本来不及,只能将就着用那些古董一样的家具。

记得纸箱和老旧电器清出後,房间显得冷清。两张木制书桌分据一面墙,角落则摆着床,上下舖,挺小,约莫是儿童用的尺寸。

张宸看着想,记忆中父亲和叔叔中学便离家读寄宿学校,怪不得家具像是静止了,停留在那个时间点,长不大似的。

把桌子并排,一张充作简易书柜,一张读书用。至於床,他原本睡下舖,後来逐渐被衣服和书包纸袋等杂物淹没,有次他还翻出两年前买的书的包装纸。太过凌乱,他不愿花心思整理,便爬到上舖睡,久了也习惯了。

就是在那狭窄的上下舖儿童床的上舖,张宸缓慢却有力地进入顾行雁的身体。

纤细的男孩起初抗拒着,怕又旧又小的木床,还是上层,会撑不住激烈的晃动。张宸闻言,俯下身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平常在这里自慰,动作也很大,不会有事的。

他用双臂撑起正在发育抽高、匀称修长的身体,背脊几乎要贴上天花板。顾行雁的双腿被分开,环在那精瘦的腰侧,臀间因为抹满便利店买来的润肤露变得湿滑。

保险套是学校健康教育课发的,只有一个。高潮时顾行雁的体液不小心溅到了被单,他又羞又窘。张宸吻了吻他,说不必在意,要是被问起,回答这是梦遗就好。那话太过直白,才刚努力遗忘弄脏被单一事的顾行雁,白软的耳廓瞬间又红了起来。

之後他们偶尔会做爱。

国中三年级男孩子的性慾,说不上旺盛,但冲动一来便难以抑制。大考结束,他们顺利申请上离家不远的公立高中,在等待毕业的日子、以及过长的暑假间,两人渴求着彼此的身体,爱得激烈。

以张宸的成绩,他可以选择更前段的学校,但比起那身制服带来的虚荣,他更想离顾行雁近一些。

高中的生活自由许多,少了霸凌阴影,顾行雁也逐渐变得开朗。

并不是少年少女们一夕间变得成熟,而是同侪不再那麽良莠不齐。能力分校以成绩划分学生的同时,也剔除部分心理素质差劲的学生;不保证会读书等同心理健康,但至少能肯定,那群混混并没有实力进到这间学校。

他们在班上及社团认识了几个对男同志恋情很有兴趣的女孩。

张宸并没有把和顾行雁的恋人身分开诚布公,也不晓得是瞎猜、或真的有如此惊人的直觉,两人就这麽被配成对,甚至被当作社刊小漫画的题材。

她们还曾经要张宸和顾行雁陪着参加动漫展,说是要摆摊,赚社费。本子的内容,正是以两人在社团的日常为蓝本。本尊坐镇、加上两人长相不差,确实引来了买气。於是他们便待在摊前,做了两日称职的看板郎。

不时的亲昵小动作,总是逗乐了喜欢男男配的女孩子。而与男同学间的交流,张宸以球会友、顾行雁则是弹得一手好吉他。脸皮薄的顾行雁,依旧不太会应付与限制级擦边的话题,但有张宸在,也没让谁觉得尴尬或坏了气氛。

那三年,大概是两人交往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直到大学指考。

与基测相同的人生分水岭,然而这次,却成了两人关系的转捩点。

张宸顺利达到某间以语文科着名的私校的外文系录取线,顾行雁却失常了,只勉强填上一间技术学院的行销与物流系。

两人在学校都是读三类组。早计画要读外文的张宸,为了伴读才如此决定,但灵活懂得变通应用的他,理科算是得心应手;顾行雁便没那麽顺利,他是在母亲的劝说下选读三类组,实际上想往设计发展的他,饱受物理及英文的折磨,最终顾此失彼,什麽都没考好。

顾太太无法接受事实,她逼迫顾行雁重考,却被拒绝。母子为此大吵一架,在盛怒之下,她动手推倒顾行雁房间内的五斗柜,还拉开抽屉摔在地上,东西散落一地。

一盒开过的保险套和用了半条的润滑剂,就躺在满地的纸张和纪念册中。

她气得浑身发抖,把保险套的盒子抓到变形,用力砸向顾行雁,坚硬的盒角在他侧过脸闪躲的时候,留下一道红痕。失去理智的她试图捡起那条润滑剂,余光却扫到从一旁相本滑出的几张照片,那是几个月前毕业旅行拍的。

其中一张是张宸亲吻顾行雁脸颊的照片。

张宸再次见到顾行雁,是在台北,大学开学的前两天。顾行雁透过一个和张宸同校的社团同学联系,约在学校门口见面。宿舍离校门有段距离,张宸脚步急促,远远便看见那道身影。

顾行雁本来就纤细,一个月下来变得更瘦了。

没人能够阻止发现儿子是同性恋,陷入歇斯底里的顾太太,吵架的隔天,顾行雁被反锁在家门内,顾太太还发狠抽走行动电话的SIM卡,换了门锁;拨不通电话的张宸,在顾家门前等到晚上,换来的是下班归来的顾太太狠狠一巴掌。

曾经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恨眼前诱拐儿子的大男孩。顾太太瞪向张宸的眼神,只剩憎恶。

「怎麽能来?」张宸问,看着顾行雁憔悴的脸,心很痛。

「我答应妈会和你分手,她才同意陪我到学校报到。她昨天刚走。」

「你住宿舍吗?」

「嗯,可是设备不太好。四人房,上下舖。淋浴间很小。」

当天张宸就退了宿舍,到顾行雁的学校附近,租小套房。

由於祖父母年事已高,不愿再劳烦他们,放榜後,张宸便联络再婚并定居大陆的父亲,让他把生活费直接汇给自己。男人没多说只字片语。过几天,张宸的银行户头进了二十五万新台币,说是一年份,用完了打电话说声,他再汇。

开学第一周事少,张宸到课、露个面、在团订课本的纸上签名後,便搭捷运赶回租屋处,帮顾行雁整理私人用品,搬入新居。只留了几样在那间四人房,以防顾太太哪天心血来潮突袭检查。

顾行雁说要打工分担房租,被他回绝。几经争论,两人各退一步,张宸每月接受顾行雁给他一千元交通费补贴。

他们开始同居。

张宸的大学生活很忙碌。他在系上成绩中上,特别是长年阅读培养出文笔和翻译语感,让他在某几门课大放异彩。参加网球社,运动神经不错,很快便能与人在场上较量。文学院男生中较少见的修长结实的体格,让不少人趋之若鹜,不分男女。

相较之下,顾行雁就没那麽顺遂。他对课业没有热情,得过且过,也没有加入社团。许多女同学被他那病弱模样激起保护欲,但他丝毫不觉。下课後他总是直接回到套房,煮饭,或是缩在茶几旁看漫画看到打盹。

更多时候,他提心吊胆着。担心谎称分手一事被揭穿,担心母亲来查勤,担心她再度歇斯底里地破坏平衡以及安宁。

於是顾行雁开始失眠。

他瞒着张宸,到医院挂睡眠障碍科,拿了药,但三天後就被发现。张宸什麽也没说,只在那晚就寝时紧紧拥着他,之後每周陪他回诊。这无条件的宽容,让顾行雁的罪恶感越来越深。

他不懂得如何照顾一个,心灵逐渐病重的人。

他不懂得如何放下内疚,接纳对方给自己的包容。

顾太太的事,像一株菌,让不安发酵;又像不定时炸弹,沉沉地压在这段感情上。张宸懂得调适,顾行雁则不然;那是他的母亲,他拉锯,他煎熬。最糟的是,他什麽都憋在心里。

有次长假,顾行雁回家,发现顾太太又擅自整理他的房间。还来不及有什麽情绪反应,几本杂志便摔上他的脸。右边的耳朵,被纸张甩来的音爆声震得耳鸣,夹杂着「不准看这种下流东西!」、「这是病!恶心不要脸的病!」、「跟妈去看医生。」的吼叫。

他低头,看着掉到地上的杂志,内容和色腥羶全无关联,只是性学研究者的撰文、或其他领域对同性恋的社会观察报导。脱线散开的纸张,简直像掉出屍体的内脏一样,他发愣。

女人的咆哮声让他恍惚。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怎麽离开那个家,回到台北的租屋处。

只记得打开套房的门,就被男人紧紧抱住。顾行雁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轻推张宸的身体,低声问:「你怎麽了?」张宸开口,哑着嗓子说:「手机,看你的手机。我以为你出事了。」

二十六通未接来电,都是张宸打的。顾行雁这才发现,自己在火车上发呆,电话响个不停,他却浑然不觉。

他开始思考,是否该和张宸分手。

他们的世界出现了隔阂,不是张宸丢下他,而是自己没有跟上。男人一直都是他最强大的盾牌,为他遮风,替他挡雨;以前他有亦步亦趋,踏着张宸拓出来的路前行的勇气,曾几何时,他已经懦弱到连脚步也不愿迈开。

张宸也察觉到这份心思。但这次,他选择和顾行雁一样沉默。

理由大不相同,最终仍殊途同归。

在顾行雁犹豫,而张宸无法放手的时候,他们毕业了。原本决定好,要参加彼此的毕业典礼,但因为顾太太说什麽都要亲自看顾行雁领证书,於是张宸没机会替他拨穗。

在台北的四年,顾行雁一点肉都没长。他原本就是扁身窄肩,看来较一般成年男性清瘦;而入学前,和母亲为性向问题争执,被关禁闭的那个月过後,更瘦到憔悴。

压力与心理因素交叉作用下,再怎麽进补都不见效。他身高一百七十一公分,体重却只有四十五、六公斤,已经达到免役体位。於是在替张宸收拾行李,送他搭上往成功岭的火车後,顾行雁便开始找工作。

他不想回到老家面对母亲。即使绝口不提与同性恋相关的词汇或讯息,顾太太对於儿子的前途,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让顾行雁光是想像,就喘不过气来。

要不要考研究所?怎麽不进大企业上班?什麽时候交女朋友带回家给妈看看?因为大学学历拿出来不漂亮,所以抱持着靠研究所由黑翻红的期待;没有好学历,公司头衔拿出来能羡煞人,也是不错;再不然早点结婚,那些子女是顶客族的婆婆妈妈,肯定一口一个羡慕。

总是这样的,顾行雁想,他太了解母亲打的算盘,也因此,自己一无是处的处境更显悲哀。

他的校系并不优秀,也不善面谈,想找坐办公室的职位,并没有优势;而在外跑业务,甚至亲自送货的体力活,身体又承受不住。

最後,他在租屋处附近的便利商店工作,白天班正职。

几个月过去,他记住一些熟客的面孔,但更多是一面之缘的过客。流动的人潮被柜台隔绝,顾行雁停在原地,刷过一个又一个的条码,突然感到悲哀。每个人身上,都有别人的影子,却又有自己独特的气味;但他不属於人群,却又不特别到属於自己。

太过一成不变了。这样的日子,会让他想起那时候,觉得自己再也追不上张宸背影的心情;而现实是,张宸真的离他好远。顾行雁看着从台东寄来的明信片,油性原子笔的笔迹负载着密密麻麻的思念与问候,竟让他觉得分外孤独。

收到第七张明信片那天,他花了一下午写信,在路灯亮起的时间投进绿色邮筒。那营有些偏僻,用平信,大约三四天能寄到吧?顾行雁推算着,开了衣柜,将少穿的衣物叠好,放进行李箱。

顾行雁想,这种说词在男女关系内再正常也不过;或许会是适合的烟雾弹,完美的藉口。

然而第三天的下午,门碰一声被打开了,顾行雁回头,就见张宸冲进来,死死扣住他的手腕,那力道让皮肤瞬间泛起红色。顾行雁诧异地看着脸色青白的男人,他的体格变得更结实,也晒黑了些,掌心上全是茧。

「你怎麽回来了?」

「请假。」那口气,明显不希望顾行雁再问下去。

任谁都知道,假不是那麽简单,说请就请。印象中张宸在明信片上提过,和长官关系不错,但没来由地申请出营区,别说公假,事假也不那麽好求。想到男人肯定花了番功夫才打通关节,顾行雁别过头,内心一阵酸楚。

「又没什麽事,你这样之後真的有需要,会不好请。」

「为什麽要分手。」张宸根本没理会顾行雁说了什麽,剥夺了他试图云淡风轻地转移焦点的权力。

「兵变。」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谬至极的理由,在这种时候,却能无比自然地被说出口,「不是爱上其他人,只是不爱了。」

「等我退伍回来再谈。」

「宸。」

男人没应声,顾行雁只能抬头看他。然後就见到一双严肃又悲哀的眼,眼神像潭,漆黑得让人摸不透看不清。

他猜到我这麽做的理由了,顾行雁阖上双眼想着。眼睑内,被张宸的视线灼得好痛好热,盈起了一层雾。从来就瞒不过他,被几本漫画满足的小学二年级、被鄙俗的歧视弄得遍体鳞伤的中学二年级、渴望和他多遛躂几天的高中毕业旅行;每一次他都没说出口,而每一次,张宸都能读懂。

分手这事,最後没成。

两个人在张宸退伍後到宜兰旅行,两天一夜。张宸觉得顾行雁太累了,又不懂得纾解压力,途中屡次试着逗笑他、转移他的注意力;舟车劳顿让顾行雁难得睡好,风景和小吃也确实带走了一些郁闷。但张宸的臆测终究只止於表面。

休息一个半月後,张宸开始投履历,很快便接到几件面试通知。在众多考量下,他最後选择进入一间规模中等的外商公司。

然而他无法喜欢上工作。

觉得自己逐渐成为了机械,日复一日,都是接收数据,挑错,生产报表,等待他的产物在部门主管间回转三巡,上了几颗红印,再流通到下个它该去的地方。有时候,张宸甚至羡慕起出自他手的表单,至少能离开生霉的办公桌,四处游荡。

张宸有想过,工作大抵上都是这样的。社会就是个池,金钱在池中循环;螺丝般的小职员,从一个企业体拿到钱,再把钱投进另个企业体,有些鸡生蛋、蛋生鸡的感觉。所以在什麽单位服务,结局都差不多,他这样说服自己。

为了几千块的津贴,几乎天天加班;负责大案件,说好听是任重道远,实际上不过是被包装过的责任制。谅是张宸,也逐渐被现实给磨去了热情。

他经常晚归。最初,顾行雁会等门,把细心用保鲜膜封住的饭菜热过,两人边看着夜线新闻边吃。後来他担心,三餐不定时会让体质不好的同居人胃肠状况更糟,便嘱咐他时间到了自己先吃。

本意是体贴,却也牺牲本就不多的共处的时光。

原先承租的套房,是专门租给学生的公寓,毕业後他们续住了一年多。某天房东委婉地说,有顾行雁母校的新生遍寻不着住处,听出话中话,他们便在半个月後搬离了。新居离旧家约十五分钟路程,靠商业区,房租硬是高出许多;虽不须添购家具,但水电瓦斯、伙食通勤费用加加减减,仍是笔不小的开销。

张宸毕业後便没再和父亲拿钱。为了分摊房租压力,顾行雁後来又兼了吃到饱餐厅的晚班。客人多起来,几小时都没空去趟洗手间,关店後,整理环境到十一二点,也是常有的事。

说冷战,他们并没有争执;说热恋期结束,浓情转淡,也不精确。只能说环境让两人聚少离多,向来比同侪成熟的他们,以为自己早认清了所谓现实,却在亲自踏入社会後,才初次认识到何谓天真。

家依然是家,他依旧是他。但情感,却模糊不清。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顾行雁不再与张宸做爱了。

意识到这件事,是在两人难得同时排休的一个周五。张宸和顾行雁搭公车,到卖场采买生活用品,走过放保险套的陈列架时,张宸突然发觉,两人上一次裸裎相对,激情後亲昵地相拥入眠,是什麽时候的事?他竟一点印象也没有。

那晚沐浴後,顾行雁坐在床沿擦头发,张宸从背後搂住他,手在胸口摩娑一阵,伸入松垮睡衣的领口挑逗着。

顾行雁停下手上动作,隔着布料按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不想要吗?」见他点头,张宸微微蹙眉,「我们很久没做了。」

「我累了。兼两份工作实在有点吃不消,可是能力不好,也只能这样。」

这是开端。在那之後,制止调情或进一步亲热的理由,太多了。大抵是精神状况不好、或性慾变淡。对於这件事,张宸当然是介意的,但考虑到顾行雁的精神状况,担心三番两次的质疑,对敏感的他会是雪上加霜,便抑着没说出口。

现在想想,那样是否给顾行雁一种,自己对他的事情不上心的感受;或者是让顾行雁认为,自己对他的异样冷淡以对。

愤怒与自责,疲倦和无力,这些词汇都不足以完全说明张宸的情绪。

况且找到完美的形容也不再有意义了。

顾行雁最终离开了张宸。可能是第三百六十七天、或三百七十六天的无性生活的时候,他们分居。

「不是分手。」

在将大门钥匙从用了八年的钥匙圈上拔下时,顾行雁垂下长睫,眼下的阴影在白净到有些透明的脸上,特别清晰,「我太过依赖你了,宸。要是哪天真的不能继续走下去,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无法独立都不是件好事。」

门关上了。

张宸觉得万宝路淡菸的气味,在室内陡然膨胀了起来,让他呼吸困难。

直到三周後,他才再度接到顾行雁拨来的电话。踏进那仅仅五坪的房间,回头看了共用客厅内,积了厚厚一层灰的茶几,张宸有股冲动,想拉开顾行雁的墨绿色行李箱,把所有衣服扔进去,连人一起拖离这糟糕的地方。

後来的每一次,提着清面线、吻仔鱼瘦肉粥或香菇鸡汤面到那小房间时,他的想法都没有改变。

「没做晚班了,薪水变少,租不起太好的地方,也是没办法的事。」顾行雁故作轻松,笑容却明显看得出落寞。

可张宸不敢开口问他要不要回来住。外表纤弱的顾行雁,一旦强硬起来,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几年前,他宁愿在凌晨,汗涔涔地从被母亲扯着头发甩巴掌的梦中醒来,也不愿与自己分开;数月前,他也能无视自己惊愕、难得脆弱的眼神,毅然决然离开。

张宸想,不知不觉间,顾行雁已经选择了歧路。

十几年没见面的父亲坐在老家大厅,那景象太不真实,张宸愣了几秒才开口喊了一声爸。男人也只是点点头,沉默了半晌,实在挑不出适合作为开场白的话语,便直接了当地说:

「张宸,你今年也二十八岁了。」

「嗯。」

「听你奶奶说,你没带过女孩子回家?」

从没想过会被逼婚,张宸突然觉得很想笑。离乡背井这些年,祖父母大概是总算不必照料孙子,卸下重担後从不主动和他连系;父亲更不用说,心思应该都在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妹身上。过於疏远到,他多数时间,都以为自己是孑然一身的。

久违的团圆饭让他得以暂时逃避这个问题。约好送机的时间,他便不打扰父亲与祖父母相聚的时光;事实上他也插不进什麽话。

回到台北的张宸,第一件事,便是提了煲汤到顾行雁的房间和他吃晚餐。

「爸希望我结婚。」张宸挟起汤里滚烂的萝卜咬了一口,「我想他是希望我结婚之後,替他照顾爷爷奶奶吧,老人家不愿意跟他去大陆养老,说怕住不惯。生孩子倒是其次。」

顾行雁垂着头,拨弄汤碗内的排骨。筷子刮过带骨的地方,肉便散了开来,看着就知道已经软嫩熟烂,还冒着热气,他却一点食欲也没有。

「我想和爸坦承,说我喜欢男人。」

「宸?」

顾行雁闻言,猛地抬头,看见张宸嘴角微扬。笑容中那一丝宠溺,让他的心瞬间揪紧。

「你介意的话,我不会告诉他对象是谁。我只是觉得为了那种理由结婚,没什麽意义,就是互相拖累罢了。到最後就像他和我妈一样,除了怨怼什麽都不剩,还留下我这拖油瓶。」

「......不,你别说。」薄唇微微颤抖着,顾行雁脸色苍白地抓住张宸的肩膀,「不要出柜。不准你为了我们的关系出柜。」

张宸的果断,让顾行雁如梦初醒。

分居这一年多,两人的关系根本没有朝着他的安排走,他逃避,张宸却追得紧;希望靠着浓情转淡、渐行渐远而分手,只是狠不下心操纵关系的自己的一厢情愿。

「张宸。你听我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行雁?」

「我们分手。」顾行雁的十指,深深陷入张宸肩上的肌肉线条内,指节泛白,「分手吧。」

凌晨三点零四分。

微笑着找零,将微波好的玉米浓汤用提网装好,递给围着粉白色围巾的女孩後,张宸再度走出店外。倚着玻璃门上新贴好的宣传海报,他又点燃一支菸;尼古丁连着深夜的空气一并吸入,气管冰得有些疼。

顾行雁跟在他身後,经过鲜食货架,见女孩拿走的那碗汤的位置,像缺了颗牙,便顺手将後排的商品往前补。张宸瞥见,叹息随着烟雾一并吐出;曾经缱绻,那时他爱极他的细腻,但分手後,恨他的细腻的想法反倒更多些。

自动门开了,顾行雁踏上门前台阶,看着张宸的手。

夹着菸的长指,让他想起很多往事。

「别抽了。」顾行雁按住那只手,制止他将滤嘴送到唇边,「你才抽没几年,早点戒了吧,别和自己的健康过不去。」

「你呢,什麽时候要戒?」

「十二年多,我的肺早就不乾净了。如果那些黏在肺里的不是焦油,而是灰烬,大概都积到这里了。」骨感的手抬起,在靠近乳首的位置比划,「总觉得再继续下去,淹到脖子的时候,我就会呼吸困难。」

「别乱说。」

张宸才不悦地皱起眉,菸又在瞬间被顾行雁给夺走。这次他没有抽一口就熄了它,像在眷恋什麽,那点星火都要烫上手指,才依依不舍地,将菸蒂扔进路边的排水口。张宸没出声,只安静地看着,顾行雁的侧脸被氤氲的烟雾包围,线条更显阴柔。三十岁的老菸枪,吞云吐雾的样子,有种颓废的美。

伴着顾行雁的时间,能长过万宝路淡菸的,除了顾太太,大概就是自己了,张宸想。

「比起戒菸,我更想问另一件事。」

「问吧。」

「你呢,什麽时候要辞?」

语气中带着笑,有些调皮、有些狡黠。

那让张宸原本有些紧绷的精神顿时松懈下来。他知道顾行雁是在调侃自己,什麽时候才愿意辞去这份大夜班的工作。

三年多前,他第一次见到那麽强硬的顾行雁。分手两个字,说得毅然决然,甚至为了证明那并非玩笑话,斩断自己的後路,他请了两周的假,收拾行李回去和母亲同住。十八岁之後,张宸是再没可能和顾太太打照面的,她连和张家两老说上一句话都不愿意,当他们全家是个害顾行雁沉沦的疫病。

顾行雁在假期结束前,总算捎了封简讯给张宸。

他写:你不同意分手,我就离职回来这里,我们再也不要见面。

好,我们分手。他没有多想便打字送出了,相当冷静。比起做不成情人,自己的生活中没有顾行雁的存在,更让他难以忍受。

那两周,张宸几乎都是蜷缩在棉被中,看着窗外天色转白才睡去。

宁静的夜,过长的独处让他想了很多事。

他给顾行雁的呵护,真的是必要或者被期待的吗?即便没有表现出来,但或许工作不顺的顾行雁,痴痴等待着自己伸手拉他一把?不对,男人都有自尊,况且他的倔脾气,十几年来如一日。那又是为了什麽?脱口而出的被逼婚一事,移转了压力,而让时常胡思乱想的顾行雁认为,自己必须放张宸自由?

到最後,张宸恨自己看不透人心。

不停失眠让他在工作上出现很多失误。开始迟到,报表一再被退,部门会议时出了神,面对质询总是反应不及;最後主管约谈了他,语重心长地暗示,年终要打考绩,别在这时犯错搞掉自己的甲等。但他无力,也无心改善这样的状况。最後他拿了个乙等。

张宸本就无法全心投入这份工作,几经思考,他在年後提出离职申请。

在交接期间,他把这几年断断续续在写的散文、以及一些翻译作品寄到几间出版社。他并没有相关经历或获得奖项,要直接以文学作家身分出道太困难,市场有些萎缩的现在,愿意大胆尝试的出版社几乎已经绝迹。但他还是获得了一些机会,从接案翻译做起。

口碑需要靠作品累积,刚开始他的接件数量少,稿费自然不多。

於是张宸有了兼差的藉口。

他到顾行雁上班的便利商店,应徵大夜班。最缺人的时段,来了这麽一个体格好,看来能独自负荷进货、补货,又比较不担心遇上骚扰或闹事的男性应徵者,店长自然是相当欢迎。顾行雁直到张宸的正式上班日,早上交班时,才发现这个情形。木已成舟。

一年多过去,张宸并没有套出顾行雁坚持分手的理由,更别提复合。但翻译件数逐渐稳定,和便利商店的工作也取得平衡,这样的生活步调并没有不好,他便持续下去。

他们会聊天,就像今天这样。顾行雁也从不拒绝张宸的问候。

两人也一直一直,都是单身。

「我不会辞,你也知道理由。」张宸直直望进顾行雁的眼底,压抑不住,俯身在他乾燥的薄唇上,偷了个吻,「你刚说要谈谈,是要和我说什麽?」

「请我抽根菸吧?我们还没一起抽过。」顾行雁向张宸伸出手指,「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你会需要的。」

张宸掏出菸盒让顾行雁抽走一根,替他点上。

「宸,我怕你恨我。」

「我不会。」

「即使我说,我在分手前,就去玩一夜情,你也不恨我吗?」夜深了,气温越来越低,顾行雁呼出的烟雾,混杂着在空气中凝结的吐息,「我和别人上床,宸。」

「那也是我忙着工作冷落了你。」张宸苦笑,「哈,工作太忙,多烂的藉口。」

他叼着菸,回头踏进店内,不到半分钟就走出来,手上多了两罐从加热柜拿的易开罐麦香奶茶,把其中一罐塞进顾行雁手中,继续说:

「行雁,我不需要道歉。我宁愿你回来,就我们两个人一起生活。」

「不只是那样,听我说完。」

张宸说好,然後侧过头想看看他,却在瞬间停止呼吸,睁大了眼。

顾行雁清瘦白皙的脸颊上,满是泪水。

他第一次看到他哭。无声的,却很紧绷的模样,全身轻微颤抖着。张宸伸出手,却不晓得该搂住他腰、拍拍那窄肩、或是轻抚他过瘦而突出的背脊;最後,他只是隔着那层黑色毛衣,抓住他的手腕,静待顾行雁的情绪平复下来,继续往下说。

事後张宸不停问自己,如果能预见结局,他还会听顾行雁坦承吗?他不知道。

大学四年,反覆降临的恐惧,以及自我贬抑,最终变成甩也甩不掉的忧郁。顾行雁是病了,但他拒绝承认,也没有张宸陪着他面对。所有的一切在他二十五岁时,终於溃堤。

张宸在外商公司,看来没碰上什麽大挫折;他有语言长才,或许哪天抓紧了契机,他能去上海、去日本、去美国分公司,展翅高飞。每一天,打开套房的门再关上,只身待在漆黑的玄关时,顾行雁都感受到,两人间的距离并不是自己的幻想,而是现实。

有天他在下班前进到冰柜补饮料,瞥见外头一个西装毕挺的身影快速走过,那一秒,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张宸。他摇了摇头自嘲,怎麽可能呢,张宸应该还在公司;但仔细一想,那又是张宸,他像一阵风,或许哪天时运到了,就从他的视野内消失,再看不见。

顾行雁不晓得,自己能不能继续任性地爱下去。

同性恋,撕裂了顾太太的心,母子两人再也没有好好说上几句话;同性恋,或许也拖累了张宸,他们之间没有可能。然而他却优柔寡断地一再接受挽留,这到底算什麽呢?

所以他开始一夜情。

「我还记得,那也是个很冷的十二月天。小清带我去的,说快要过节,都在办主题派对,他想办法弄到了两张票,好好去乐一乐吧。我那天请同事代班还被臭骂了一顿,说都是情侣或家庭客,忙死了,切肉洗菜都来不及,我请假太过分。」

「然後?」张宸不晓得,这是今晚的第几根菸。太冷了,他的手不住发抖。

「那派对是全黑的。不开灯的那种,摸了谁感觉对了就上,说白了就是杂交派对。」

顾行雁的口气很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想着还是不要参加比较好,结果小清不由分说把萤光环扣到我的脚踝上。我记得自己笑着踢他,他还朝我吐舌头,说:又没用药,怕什麽啊胆小鬼!我就下去做了。但他只说了一半,确实是没用药,但也没用套。」

见张宸沉默,顾行雁别过头,留给他逃避的空间。不知何时,脸上的泪痕已经凝结,他扬起了笑,有些惆怅,把手上早就捻熄的菸蒂抛进夜色中,轻声说:

「那天之前我们多久没上床,我记不太清楚了。但从那天开始,我没再和你上过床。隔了两周,我去做了快筛。」

张宸终於忍不住,颤抖着抓上顾行雁的手,惊觉他竟然发着低烧。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头吐不出口,最後只重复着问然後呢?结果呢?

顾行雁只是笑。

「宸,我说过的,要是哪天真的不能继续走下去,对我们两个人来说,无法独立都不是件好事。我看过你翻译的作品,比大学的时候更好了,很精致,我很喜欢。你可以答应我,继续译下去吗?」

张宸一直摇着头。顾行雁又笑了,头枕上他的肩膀,看着天色渐渐亮起。

「天亮了,梦也该醒了。你打卡下班吧。」

他毫不眷恋地转身,用截然不同的开朗语气,迎向清早前来送货的物流人员。

然而张宸耳边只回荡着那句耳语。直到他返回住处,倒上床泛着万宝路淡菸气味的床单,失去意识前,不晓得是第几百次地浮现那句话。

──谢谢你爱过我。

那之後,顾行雁没有到店里上班。张宸去他租屋的地方问,房东说他在上个月付了违约金,提前搬走了。他抽空回了老家,名义上是探视祖父母,实际上,是盼着对面那扇深色大门,再度在傍晚、或是周六的下午一点五十分打开。

但是没有。

两个月过去的某天晚上,张宸做了梦。

他们中部学校,毕业旅行不是往南、就是向北。那一年,高中毕联会投票决议,挑出了北宜路线,先驱车前往宜兰,再沿着基隆野柳、金山淡水,一路玩回台北。最後一天,他们参观完故宫博物院後,入住剑潭附近的旅馆。傍晚到晚上是自由活动时间,也没有安排统一在旅馆吃晚餐,大家便鸟兽散逛士林夜市去了。

张宸和顾行雁没打算和班上同学成群结队行动,他们约了社团的社长一起逛。虽说性别不同,但他们从没把朱婉真当女孩子看,称兄道弟的,偶尔还会互用脏话问候;她也是高中三年时间,唯一知道两人是情侣的人。

两人陪朱婉真买衣服,张宸顺道在潮流店挑帽子,顾行雁只负责看,分析哪个颜色好、或在他们犹豫不决的时候出声指点迷津。走着走着,朱婉真突然笑得诡异,在顾行雁没意识到发生什麽事的时候,把他推进挂着乱七八糟霓虹招牌的情趣用品店。

「朱小婉你干嘛啊!不要拿那种东西对着我甩!」

随後跟上的张宸才走进店内,就见到朱婉真拿着萤光保险套和细长的玩具,左右夹击着顾行雁;一向温和冷静的他被逼急了,拼命闪躲。逗趣的互动让柜台後的年轻店员见状,也忍不住莞尔。

「别闹了,刚才逼行雁吃大鵰烧给你看还不够吗。」

「他舔得不够煽情,我等下再买一个?这次就选奶油口味怎麽样?」

「朱小婉!」

张宸边劝边把两人拉开,嘴角却憋不住地噙着笑。

朱婉真见状,也哈哈大笑着把那几个保险套往他手里塞,说你们两个谁试试,给我当画本子的题材吧。张宸把保险套放回去,将两人拖出店外,省得丢人现眼。回程往饭店走的路上,顾行雁和朱婉真依然没完没了地斗嘴,直到张宸受不了,抡起拳头一人头上敲了一记,才让他们闭上了嘴。

房间是四人房,两张双人床的配置,张宸和顾行雁睡一张。

夜里,顾行雁翻来覆去,睡不太着。大概是第二十次扭动着翻身的时候,他对上了张宸的双眼,倒映着窗户外微弱的光线,晶亮清醒得很,这才发现对方也没入睡。於是他们拿了磁卡钱包,偷溜出房间,跑到饭店外头往大街上走。

他们坐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外,喝着张宸靠那张成熟的脸,瞒过店员才买到的啤酒,试图在充满光害的天空中,找到几颗课本上教过的星星。他们漫无边际地闲聊,说到如果考上外地大学,是住宿舍好、还是要另外租房子比较自在。

顾行雁突然笑了出来。张宸问:「怎麽了?」

「你好可怜喔,要付两倍房租耶。」

「在乱说什麽啊,你喝醉了?」

「才没有!」

「那为什麽我要付双倍?」

「因为你在这里也租了房间啊。」

顾行雁伸出食指,戳戳自己的左胸口处,笑得灿烂。

「请给我房租,因为你住在我心里好久了。」

张宸一愣,在顾行雁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之前,吻上那温热的嘴唇。

然後他便醒了。

睁开眼後,张宸盯着天花板看了好久,眼角不争气地湿润了起来。凌乱的床单上躺着拆开的红色和纸,那是顾行雁送他的三十一岁生日礼物。

里头是他为顾行雁第一次租的漫画作品的原文公式书,他送给顾行雁的十四岁生日礼物,最终用这种形式,回到他的手中。

他脑中回荡着,梦里顾行雁说的最後那句话。

那句让人不脸红都难的台词,像白砂糖那样,直接强烈的甜。一吻结束,他对顾行雁说,你讲这话不觉得丢脸吗?年轻的神采飞扬的他还嬉笑着回,哪会?宸你怎麽不照抄,难不成我没有住在你的心里吗?敢负了我,我不会饶过你的喔。

「请给我房租,因为你住在我心里好久了。我照抄了,行雁,但我不介意你给不给我房租,我只希望你搬回来住。」

张宸低喃。他抬手遮住自己的双眼,觉得耳朵进了好几滴温热的水珠。

「否则这房子空荡荡的,令人好难受。」

──别说「谢谢你爱过我」这种话,别那麽说。

──因为我还爱着你啊。

尾声

一年後,台北,十八岁的他们住过的旅馆。

张宸在凌晨经过只有一个服务员值夜的柜台,踏出大门。

夜很深,加上寒流,空气像冰似的,冻得关节都发僵。观光夜市和小吃摊的灯全熄了,一地碎叶,和着食物的包装纸和杂物。风声像哭,张宸想,城市正喧嚣着它的孤独。

这一年,他先是报名补习班,考上了研究所,翻译所。两个月前辞了便利商店的工作,当全职译者。他书看得多,文采也不错,写的那些短篇,偶尔能被出版社采用,放上杂志。

他依然一直惦记着那个人。

不晓得他过得好不好。

又快过农历年,祖父母因为衰老和疾病相继过世後,今年他只打算回去扫墓。或许年後吧,比较不塞车。

他给编辑捎了通电话。熬夜一周,赶了几章翻译进度交出去,换得三天的假,重新游了其实不怎麽有趣的北回线。

出发前他找出了一些老照片。当年拍过那些的北海岸风景,他拍了一模一样的,有些变了,应该说,绝大多数都变了。

就像和那个人的感情一样,都变了。

故宫是最後一站。他细细看着那些文物,一晃眼,竟是快闭馆的时间。张宸想起,当年那个自认成熟的小毛头,耐着性子在一扇又一扇强化玻璃前逞强,其实也没看进去多少,不禁苦笑了下。

夜市倒是没逛到。从故宫回旅馆,他倒上床小憩,再醒来却是这个时间,还是饿醒的。

真的老了,几天马不停蹄的行程确实令他感到折腾。掏出菸盒,叼起万宝路,吸吐之间,灰白的烟混着更多的雾。

那间便利商店还在。可能是地点好,似乎又翻新扩建过。

捻熄才抽掉三分之一的菸,扔进排水口,他踏进店内。现在我买啤酒不违法了。他没来由地想起这件事,淡淡地扬起唇角。

「欢迎光临。」

张宸蓦地回头。

蹲着整理糖果柜的店员,因为他的大动作抬起头。愣了一秒,竟踉跄地往门口跑。

「行雁。」张宸追上去,圈住那瘦弱的肩膀,从背後紧紧抱住他。

「放开我。」

顾行雁的声音抖着。他不问张宸为什麽在这,或许,也不必问,就和他自己为什麽会来到这里工作,是一样的。

「行雁,好久不见。」

张宸的嗓子哑着,羊毛呢大衣上,全是万宝路淡菸的气味。他一抱,气味便沾上顾行雁的身体。怀念又恍惚地嗅着那白细的颈窝,却只有美琪药皂的味道。

顾行雁闭上眼,不回话了。

感应门关上,店内开着广播,声音不大,甚至盖不过他们的呼吸。几条软糖凌乱地躺在磁砖地上没人收拾,但张宸不愿松手,顾行雁也没有挣脱。

指针兜过几个圆,一声长音,广播报时。是凌晨三点。

沉沉呼口气,张宸先开了口。

「记得你对我说,梦该醒了。那时候我觉得,我们之间像是童话故事,像灰姑娘,在舞会尾声的钟响後,一切都结束了,礼服,马车和玻璃鞋都是。」

又是凌晨三点零四分。

去年的圣诞夜,一走过这个刻度,他们的世界,就骤变了。墙上挂着的单调的时钟,像童话里敲了十二响的,比任何人都无情的大钟。

时间才是最不留情的,打醒了少女的梦的处刑者。

「是啊。」

顾行雁就是灰姑娘。在主动追求到的王子面前,没有逃走,冷冷看着纯白马车变回南瓜的灰姑娘。

那时候,他必须让张宸知道,现实是什麽;他也必须让自己认清,现实不容许,他再任性地蹉跎彼此的人生。

「可你是不是忘了。行雁。」温暖的手臂收得更紧。张宸的唇贴在顾行雁的耳廓上,将自己的暖意渡给他,半晌才缓缓地说:

「王子最後还是追回了那个女孩。他不介意她的出身,不介意她在家里的地位,更不介意她穿着碎布拼起来的旧衣服。」

穿着单薄棉外套的瘦削的肩微微颤抖,顾行雁却还是倔强,不愿转过身。

「所以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生了病。即使那是真的,我们再也不能做爱,那又如何。」

「......那样的爱,完整吗。」

「没有你在,我连爱情都没有。」

感觉到怀里人的抗拒逐渐软化,张宸把顾行雁转过来,在他脸上吻了又吻。眉眼,长睫毛,鼻梁,双颊,乾裂泛白的嘴唇,一处都没有略过。他的嘴间渗进微微的咸。张宸细看,不知何时,顾行雁苍白的脸上已经挂了两行泪。

「我好累。」顾行雁轻声说,嗓音沙哑。他揪住张宸的羽绒外套,埋进厚实的胸膛以掩盖自己的失态,「宸,我好累。我想和你像以前那样,可是好累。」

「我陪你。」

张宸感觉,线衫的左胸处被顾行雁越掉越凶的泪浸湿。他轻抚上那随着抽泣而颤动的背脊。

「我其实没得HIV。」

我以为可以骗你,骗自己,让我们自由;其实只是让双方都一脚踏进了坟墓。因为放弃这段感情,等同於死亡。

「那很好,真的太好了。」

「宸。」

「怎麽了。」

「梦醒之後,可能比梦里更美好吗?」

在听到张宸的回答前,顾行雁感觉自己的手被温暖大掌紧紧握住,而後十指交扣。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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