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年年有餘 — 九 对谈

正文 年年有餘 — 九 对谈

面前这个人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个子却已早早拔高。罩在宽松袍衫下的身体看得出异常清瘦,只是两颊却诡异地保留着些肉,綫条流畅,看起来颇有几分可爱。明明是从未见过的面相,心中却不知爲何油然而生出一股熟悉之感。年年思忖,大约「面善」二字不过如是。

那一身宽袍大袖的打扮更是再熟悉不过,自家父亲兄长都喜好这样打扮,讲究什麽文士风流。身形修长的男子这样穿着,本来自有一派潇洒气度,谁知配上有些肉肉的脸颊和听人进门擡头瞪大的一双猫眼,倒有几分不伦不类。是了!这人不知爲何长着一双极灵活的眼睛,形状圆圆,眼角却斜挑,可不是像极了猫儿。

「主宠生得一副样子,也怪不得我觉得面善了。」年年暗忖。

有了这一重干系,她反倒不那麽紧张了。依着礼数见过王爷,便半垂着头等他开腔。

那王爷大概是一时兴起,人到了跟前却并没有什麽好説,停顿的时间异常的久。年年自小习字刺綉,最不缺的就是耐心。直数到面前青砖的第十九条纹路,才听见那人道:「不必那麽拘束,就当家常聊天就好。」

年年应是,从善如流地擡了头,谁知却正与王爷的视綫撞个正着。

四目相对。

年年飞一般低下了头。那王爷轻咳一声,也避开眼去:「崔女官怎麽称呼?」

「父亲取的学名叫做锦年。」

「取自义山‘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正是。」

父亲好歹给自己起了个带典故的名字。年年还没来得及感叹,就听到面前人小声嘟囔:「崔锦年,有些拗口......你还有别的名字麽?」

年年心里有些説不清的缠绕纠结的心思,竟不想和盘托出,只勉强道:「我在家行二,家里人也有叫我二娘的。」二娘好像也有些太亲密,像是邻居家的哥哥。她立马补充道:「其实王爷叫我崔女官便好。」

少年王爷像被噎了一口,又是片刻沉默。

年年主动提醒,「听闻王爷是因爲献鱼之事......」

「没错,没错。」他这才如梦方醒,叹道,「我这几日苦夏,没什麽胃口。那鱼极好,难得做得外焦里嫩,还酸甜开胃。这并非你分内之事,崔女官有心了。」

年年细细咀嚼这几个字,莫非他在暗责自己不务正业?连忙解释道:「灶下林大娘平日对我多有照顾,这几日王爷不进饮食,大娘恪尽职守,故而十分忧心。我看她绞尽脑汁,才给大娘出了这麽一个点子。原不指望能解王爷苦夏,实在是侥幸。」这一番解释努力把「混迹厨房不务正业」向「担忧旁人心地良善」的方向描补,年年自觉十分高明。

「府里菜式从未办过鱼货。这糖醋鲤鱼又是鲁菜,你是从哪里想来的?」王爷的声音喜怒不辨。

「也不怕您笑话,我打小嗜鱼,家里变着法子地做。从书上看来这一道糖醋鲤鱼,説是焦香酸甜,想来是极开胃的,就想着不如一试。」年年自然不敢把小猫供出来,同林大娘解释的那一套呢,想也自然唬不住这位正经王爷。来时路上费尽心思,也只编出这麽个烂点子。

「偶然一试,就能做得火候刚好?」少年王爷似笑非笑,「莫非崔女官不仅通擅文事,更有膳祖之能?」

「王爷取笑了。」

「好了,林大娘的手艺我还是尝得出来的。」王爷见年年张口欲言,笑道:「你算是献计之功,林大娘烹鱼有功,都少不了赏赐的。」

年年当初顶下献鱼之名,只是想替大娘挡去可能的罪责。此番不过反功,确实担心平白顶了大娘的赏赐,心中不安。却没想到王爷竟也心思细密,更有了几分好感,也稍微放松了下来,道:「谢过王爷。」她站得有些久了,小腿有些酸软,努力小幅度地甩了甩。

王爷却生着一双利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并未叫年年坐下,心下暗暗懊恼。他轻咳一声,掩饰道:「崔女官,坐下説话吧。」

年年在一张大椅上小心坐下,小小一个人如同陷在椅子里一样。王爷不禁心中失笑,殊不知他自己圆圆猫眼肉肉脸颊,一身青衫落拓的模样,落在年年眼中也是一样,小孩穿大人衣裳般的有趣。两人心里都觉得对方好笑,偏又碍於礼数,忍着不表露出来。於是相顾无言,都许久没有説话,空气中莫名地沉默而尴尬。

最後还是少年王爷开了腔:「听説崔女官是崔三绝掌珠?」

「正是家父。」年年也总算找到了话头。

「我记得你是以书入选?」王爷像是勉强回忆起来的模样,「崔三绝以狂草闻名士林,崔女官可有得他真传?」

「草书难习,锦年惭愧,天分不足。虽得家父亲授,却不及他一二。只得从小随母亲习簪花小楷。」

这倒不是谎话,父亲亲手啓蒙了家中每个孩子的书法,尤其是他得意的草书。可惜用他的话説,大哥「性子板正,工整有余,匠气十足」;年年「身爲女子,格局终究太小,不解潇洒」。年年那时年幼,不懂什麽叫做格局,那黑白之中又有哪个比哪个更潇洒。只是经此以後,她倒再不跟父亲习草书了。

她都自称不擅草书了,簪花小楷轻柔婉约,也是女子常习的字体,王爷也就没有追问。

又是一阵沉默尴尬。他又咳了一声,问道:「崔三绝当年号称‘诗、书、画’三绝,不知崔女官......」

年年脸上一阵发烧,细声道:「锦年愚笨,亦不擅作诗。画画倒略会一点,不过是兄弟姊妹闲平时自娱罢了。」上次画了你家猫儿的鷄腿图,还被它要求毁掉呢。

却见王爷不知想起了什麽,两只耳朵也悄悄漫上了红色。他又是一声轻咳,年年见状立马道:「王爷可是最近犯了咳疾?不如叫林大娘晚间添一道冰糖炖雪梨。尝着甜甜的,治咳疾有奇效。」

少年王爷聼言剧烈地咳嗽起来,年年急忙倒了杯温茶给他。王爷压服了那阵咳嗽,似笑非笑地斜她一眼,道:「这咳嗽不妨事,崔女官不必担心。」

年年心下微微失落,只是过了片刻,却聼那人又是轻咳一声,板着脸一本正经道:「那个冰糖雪梨......当真有奇效吗?」

「那是自然。我娘每次犯咳疾,叫厨房炖了雪梨吃了总能缓和不少。」年年看眼前少年眼神流转,似乎并不特别在意治病的效果,倒像个馋嘴的孩童,心中发笑。「每次我家三弟都喜欢偷吃。我也跟着尝过一次,甜甜软软的,倒像是一道点心。」

王爷立马从善如流:「崔女官言之有理,晚间就让林大娘加一道冰糖雪梨吧。」説着便起身拉动墙边垂下的一根墨绿色丝绳。

年年想起云兰説的召唤之事,猜测这就是王爷召来侍女的途径。果不其然,不久便听到云兰轻盈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少年王爷严肃道:「云兰,去告诉林大娘,今天的晚膳加一道冰糖炖雪梨。」

云兰笑着应是,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年年,问道:「也快到进晚膳的时间了,王爷今晚要留崔女官一起用膳吗?若是需要,我再嘱托林大娘添些菜肴。」

王爷转向年年,眼神里露着微微笑意:「你倒提醒我了,崔女官也一道用膳。那道冰糖炖雪梨也多做一碗吧。」

「毕竟,她説好吃。」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