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菀菀前傳 — 第六章 隰桑

正文 菀菀前傳 — 第六章 隰桑

朝堂上弹劾太子的奏章如雪花般飞来,大抵是说太子结党营私,不仁孝之类。皇上均留中不发。太子病癒後,皇上解了对他的软禁。他每日照常上朝,整个人变得出奇的沉默,再无怒气。太子妃宣称赵良娣因为照料郡主而无暇顾及闲杂事务,将协理东宫之权交给了我。赵良娣自然不满,对我诸多恨意。自此我再不能独善其身。

「朱良娣,今日红梅绽放了吗?」初冬时节,百花肃杀,亦未到红梅开放之时。然太子妃满眼的憧憬实在让人不忍。

「前些日子还没有。这几日零星竟也开了不少,一点点红色煞是好看。」我出口编了谎话。

太子妃欣慰地笑了。我想她应该猜到我欺瞒了她。「他素爱红梅。每年隆冬,必要留一束在寝殿之中。若是侍从忘了更换,他便会大发雷霆。还记得有一年……」她回忆起过往,如数家珍。那些甜蜜抑或是苦涩的往事如流沙,沉淀在了她的心里。我认真地听着,看着她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我的心也跟着绞痛起来。我不敢想象若是有朝一日她不在了,玄璃会如何。

「妹妹。」太子妃冷不丁地唤了我一声。「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他……你有颗七窍玲珑心,我也放心。我不比赵良娣,我孓然一身,再无多余牵挂……」她转头无声呜咽。「我时日无多了,别给他留什麽念想……好好的就够了。」她语无伦次地说了一番,我竟然完全听懂了,心里难受得紧。聪慧如她,什麽都瞒不过。

那座寝殿对我而言,陌生又熟悉。他召见了我。侍从们适时地离去了,顿时偌大的的寝殿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他遥遥地坐在几案旁,满脸颓唐之气,与之前英姿勃发的他判若两人。我很是难过,不由自主地走向他。他伸出手揽住了我。月光倾泻而下,我疑是在梦中。

他拉着我一同坐在了寝殿冰凉的地砖上。冬日寝殿早早拢上了暖炉,地砖上的寒意仍是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很冷麽?」

我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只是轻轻靠在了他的肩头。

「这些日子来,你陪侍琅儿辛苦了,还要料理诸多事宜,孤看你瘦了不少。」他平淡的语气有着关怀之意。我「扑簌」滴下泪来,濡湿了他的肩头,他恍若未察。

「殿下也瘦了。」这段时间,他是怎样煎熬地度过。我感同身受,「眼下的局势对殿下不利,只要殿下首肯,妾愿拼尽……」

「嘘——」玄璃用手势示意我噤声,他的神色平静祥和,眺望着若隐若现的远方,「别惊扰了月色。」

玄璃张开手,似要把月光抓在掌心。良久,他缓缓诉道:「你们一个个都说替孤分忧,为孤赴死。你们可曾问过孤愿不愿?你曾说女子的命运不由自己,孤又何尝可以从心所欲?」他阖上眼:「孤被废,在幽禁的三个月里,几欲死。後来想通了:东宫,禁宫也无甚分别。最後孤还是获释了,孤只叹自己这副皮囊终究还要在这人间炼狱里再走一遭。」

我忽然有些懂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几乎坐拥天下,谋划天下。曾经的他无数次地徘徊於月色中,被各种大或小的事务缠身,而他真正贪恋也许只是一轮皎洁的圆月。

他腰际的玉璜触到地砖上,发出「铛啷」一声轻响。我顺眼望去,玉璜上的系绳已不复残旧模样,焕然一新了。我袖中的丝绳仍在,可是他不需要了。如何没有念想?即便是残念也是好的。我轻轻覆上了他的手,忍住了泪水。

日子匆促而过,一个月光阴流逝。又是圆月当空了。掐指算来,宜修的胎也快满六月了。我信步走在东宫後苑的小道上,静思着这一月的变故。四王举荐太子亲征抗敌,陛下未允,并指派四王去监督修筑堤坝之事。太子一度赋闲,倒也不骄不躁,鲜少见客。近来几日太子妃再不见我,抑或是说再不见任何人。传言说她身体不日将康复,需要闭门静养。由於此前众人并不知太子妃已病入膏肓,所以无太大疑心。我日夜祝祷,只盼上天垂怜。

我驻足在了湖边。夜色中的湖水粼粼发亮,不远处传来了若有若无的箫声。箫声悠远绵长,曲调悲凉婉转。我被箫声吸引,一路跟去。箫声起於亭中,满怀心事的他侧倚阑干,坐在石凳上。我心中百转千回,思绪万千。我默默注视着他的侧脸,止步不前。

「既然来了,过来陪孤赏赏月吧。」一曲终了,他怅然若失。我徐徐上前,坐在了他的身旁。

「殿下的箫声极好。

他笑了笑:「你可愿学?」

我一怔。他拉过我的手,将我揽在怀中,自顾自地教了起来:「首要的是气息充足均匀,按这里……」他缓缓吹出了一个长音。我被他微温的怀抱笼罩,他微凉的手牵引着我。我心神恍惚,意图集中精力。可他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

「殿下?」

「明日是你生辰吧?」他并未在意我惊异的神色,「你来东宫的日子不短了。去岁冬季,孤无暇分身,是而忽略了。今年无论你有何心愿,孤定满足你。」

「妾不在意这些,惟愿殿下平安喜乐。」他今日说出此番话,我已无更多奢求。

他将萧递给了我:「那孤便将这箫赠予你,权当是生辰贺礼了。」

「这太过贵重了。妾生受不起……」这箫是他珍视多年之物,万没料到他竟会赠给我,我忙不迭地推却。

「再好的物什说到底不过是死物罢了。」玄璃握住了我的手。他再度抬头望了望月,沉吟半晌,「菀菀,孤失去的太多了。」我彷佛听到了他的一声低叹,正怀疑是否为幻境时,一滴清透的泪打在了我的手背上。

「时辰不早了,孤回去了,你也歇息去吧。」语罢,他起身便要走。

「殿下!」回过神来的我下意识地喊住了他。他停了下来。

「夜深露重,殿下珍重……」出口的瞬间我深悔不已。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我握着他的萧,久久地立在原地,任凛冽的冬风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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