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睡前，我跟护士阿姨借了镜子，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端详自己的脸。
我看了好久。结果，该怎麽说呢......套用童话书里对巫婆的形容，脸颊苍白凹陷、手臂瘦的不行，好像一阵风吹过来就能刮走似的。原来如此，难怪巫婆能骑扫帚飞......这麽说来，搞不好哪天我也能飞上天呢。
感觉好强啊。我看着身上大概得永远贴着的贴片，心道虚弱的身体竟然还有这种用处。虽然飞机明显更有用就是了......
关於手术，虽然早就预料到这件事情，但我还是吓了一跳，直至病房熄灯都很清醒......我从没这麽有精神过。其实以前也有开过刀，但那是我刚出生没多久的事情，现在都不记得了。不过，说起来、如果病人住院的话，进手术房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嘛。我这样说服自己。
窗外的城市如往常那样永不歇息的热闹着。然後，就算这里安静下来，在距离病房窗户、医院、城市外更远更远的地方，也一定会有健康的人们喧嚣笑闹的声音。
圆圆的地球，书本上是这样写的。如果，医院的地面崩落、而我的病床就这样穿过地心、到达地球的另一端......那里，那里会不会也有个男孩，和我一样生着重病的男孩，坐在病床上慨叹窗外的城市呢？
虽然是个无聊的问题，但我还是很想知道。很想很想......好像如果得到了答案，不管是好是坏，我都能坦然接受似的。
我看着窗外发了好久的呆，看夜景，也看倒映在玻璃上的孱弱男孩。
晚上不睡觉的结果，隔天我连半个字都没办法看，除了被护士阿姨叫起来吃饭以外，其他时间我都睡得不着边际；再加上我的身体本就比别人需要更多休息，一口气错过了好多个午睡时间，那本希什麽神话的翻都没翻过一页。
但是很奇怪，自熬夜那天开始，每天我被叫起来吃晚餐时，那本书摆放的位置都和午餐时不一样。刚开始只在床头柜上换换方向之类，那时我也没多注意，直到两天後，我因为一头嗑在书的边角上而醒了过来。
那可是硬底的厚纸板封面，竟然有白痴把它放在枕头上，撞得我头痛死了。我很生气一一任何睡到一半因为一本摆在枕头上的书而痛醒的人都会的那种生气一一我立刻开始思考到底哪个智障会做这种蠢事。
会是护士阿姨吗？不，她们是职业照护者，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应该也不是爸妈......除了上次的非常事态，他们没空在工作日到离公司很远的医院来。
病房里的其他孩子不会为了做这种事而浪费体力下床。孩子们的家长没有动机。
那麽，会是男孩吗？
老实说，当这个可能性出现在我脑海里的那瞬间，我立刻就确信了这个想法。感觉很没礼貌，但是直觉告诉我绝对是那样没错。他在我心中的评价绝对很低。
隔天中午我原想装睡等他过来，但我才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再醒来时，希什麽神话被放在我的腿上，害我两条腿都又麻又痛。
两天了，两天了！他怎麽那样擅长让我烦躁啊！
第三个中午，吃饱饭以後虽然很想睡觉，但我躲在被子里拼命睁大眼睛，好让大脑保持清醒。然後，就在我快要受不住困意而睡着时，男孩来了。
他还是像个特务一样安静快速的溜进病房。我努力保持平稳的呼吸，仔细注意他的动静。
男孩拿起了书。哔的一声，我突然惊觉一一他也动了我的电子辞典！
老天，之前怎麽没注意到啊！
我用力掀开被子，「你在干嘛啊！」
「咿！」
男孩被我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
「欸欸欸！？你不是睡着了吗！？」
「你干嘛乱动我的东西啊！」而且还差点把我的书弄掉到地上！
「欸，那个，我只是......」男孩慌了手脚。
「而且把书放在枕头上的人也是你吧！你不知道会害人撞到头吗！还有我的腿都麻掉了啊！」
「欸？你撞到头了吗......？对不......」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需要警察吗！」
我大喊了某些故事主角曾经说过的话，噗通一下、气喘吁吁的坐回床垫上。说是大喊，但我的音量还是老样子考验听力；男孩瞪着他的大眼睛望着我，眼底渐渐漫上一层笑意。
「......总觉得，好神奇喔。」
我还没缓过来，「......啊？」
「就是，你啊......呃......」男孩低吟着走向柜台、倒了杯水，「......嗯，应该没人见过你真的生气的样子吧。」
他笑着把水杯递给我，「我是第一个耶，感觉好厉害喔。」
「......你说什麽？乱拿别人的东西还敢这麽......这麽......理直气壮......！」
说是这麽说，但我真的很喘，所以还是接过了他的水杯。真是没骨气。
「不是......只是，看到你这麽生气的样子，不知道为什麽反而冷静下来了。」他趴在床边、笑咪咪的望着我，「感觉好好玩喔。」
好玩个头！
「说什麽鬼话！为什麽要动我的东西！」
我刚发现把嘴巴放在水杯里说话会比较大声，就试着这麽做了；结果不仅没有达到威吓效果，男孩的嘴角反而咧得更大......真讨厌。
「因为，上次你没有把故事说完啊。所以我就想学你自己看。」男孩高高兴兴的说，「对不起，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动了你的东西。」
看他那上扬的嘴角，就算听见道歉也完全不想原谅啊！「这哪能构成你擅自翻我东西的理由啊！」
男孩敛下眸子、望着床垫想了想，在抬头时面上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对不起啦......你不要生气了嘛......」
看着他把下颔放在床垫上、委屈巴巴的模样，我竟然觉得心底的怒意似乎消去了不少......开什麽玩笑啊啊！
「谁......谁理你啊！你就是乱动了我的东西！」
我一口气把水喝光，扣的一下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躺下身子不理他了。
「欸......一喝完水就躺到床上，喉咙会不舒服......」
我没管他。
男孩见我没转过身子，在床边踌躇了一会儿，也不走，自个犹豫完，又跳上了我的床。
又来......！我只好翻过身骂他，「喂！说过多少次不要爬上来！你很......」
「那个！」
男孩大声打断我的话。
骂到一半被打断，我不爽的看着他。「你想干嘛？」
「我！下个月！就要去上小学了！」
「......那又怎样？」
「那个......所以......我以後，大概就没办法在午睡时间来了。」
「......」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呃......那个，虽然平日不在，但是，我、我周末还是会来的！」
男孩直面着我的脸，毫不顾忌其他睡着的小朋友、大声的和我保证。
我不知道该说什麽。我与其他人交流的经验少得可怜，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莫名奇妙跳来跳去的气氛......
「......干嘛连周末都来这种地方？」
想来想去，我只说得出这麽一句不大好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