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之九·清影
他背负着那麽多人的性命，那麽沉重的仇恨，不可丢弃的传承——他本不该为救小狐狸丢了性命，但白哉还是这麽做了。
因为不去的话，一定会後悔，看到小狐狸冷冰冰的屍体时，不可追的懊悔将会占据他的余生，就这麽简单。
冷漠寡言了这麽些年的朽木白哉，骨子里，当年那个大声笑大声闹，爱恨分明，冲动热血的少年，或许并没有在灭宗的那一天彻底死去。
但是，将小狐狸送走之後，脑子一片空白等死的白哉，在剧痛着失去所有意识之後，他却再次醒来了。
这是……陌生的荒郊野外，以及……
不良於行的腿部明确告知了愣怔的白哉，他居然在作为雪狼死後，又回到了自己原本的身体。
原来，自己的原身，没有死吗？
但是过去这麽多年了，为何，这具没有魂魄的身体还跟当初一模一样，保持着生机？
白哉搞不明白个中的缘由，但无论如何，他依然活下来了，这是好事。
哪怕是这具素质不如雪狼，受过损伤，站不起来的身体，依旧活着的感觉，对於死过两回了的白哉来说，如此珍贵。
只是……他回不去了。
小狐狸现在怎麽样了呢？
应该已经安全了。
会很难过吧？他定然以为自己死了。
记起初见时，失去族人而在屋檐下瑟瑟发抖的小狐狸，白哉心口一痛。
这一次，失去自己，他又该在哪个地方抱着斩月哭泣呢？
可是……
他揽镜自照，黑发黑眼，容貌隽秀的原身，跟雪狼是完全不同的。
就算跑到小狐狸面前告诉他，我就是你的雪狼哥哥，也会被当成胡言乱语吧？
再说，现在自己是人族，小狐狸是妖族……人修和妖族的间隙，就跟未曾枯竭前的接天河一般的宽阔。
而且，就自己现在这个破败的身体和修为，要越过人族和妖族边界，千里迢迢去寻找不知道被传送到哪里的小狐狸，又谈何容易呢？
白哉将养了一阵子，到底有了这麽些年的阅历，比之当年凄惶逃窜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毕竟时间过去这麽久了，那些觊觎天火宗的传承的人没了线索，都早放弃了，白哉的处境不再那麽的危险。
他开始着手治疗自己。
炼器师自然还做不到，但这麽多年来，雪狼的功力带不回来，积累的炼器经验却不会丢，而且他在那个时期已经成功改造了自己的炼器之法，以经过伪装的手法跟修改过的技艺，现在他的出品看起来跟天火宗毫无关联，白哉找上了医仙谷的天才医仙卯之花烈，为她炼制了一些医疗法器，换到了卯之花亲手为他治疗身体，重塑经脉。
能够重现失传失传丹方的卯之花，果然做到了承诺，白哉在几年後终於能够再度修炼了。
但不良於行的腿部毕竟不单单是经脉的问题，依然不能站起来，这也不算难办，结婴时不论是人修还是妖修，都能够重塑身体，短肢亦可重生，到时候他就能站起来了。
为了这个目标，白哉努力修炼。
有出众的炼器本事，他获得资源并不难，因此修炼颇为顺利。
只是他这个天火灵根，资质该算是出众的，但却还比不上小狐狸。
那只小狐狸的资质才叫得天独厚，短短十年就结丹，也不知道到结婴需要多久，但肯定比自己短。
就在白哉埋头治疗和修炼的这二十几年来，妖盟和人族宗门因为接天河的关系摩擦益发剧烈，他自然也听说过妖盟後起之秀千面妖狐。
据说其修为高超，手段狠辣，刀下曾沾染不少人修的鲜血。
但白哉从未想过那会是他的小狐狸。
他一直以为，小狐狸没能杀得了混洞大妖王，一定还在某个地方努力修炼，争取早日化婴。
白哉想，等自己结婴了，就去寻找小狐狸，无论如何，也得助他一臂之力。
但是在这之前，未曾结婴的自己，帮不上什麽忙，还是以修炼为重。
直到在树林里遇见了飞奔追来，落在了自己面前的小狐狸。
是的，那时候，不但掌门之子被抓，几个宗门的高层还被刺杀，人心惶惶，联盟眼看就要崩，医仙谷也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白哉托庇於医仙谷这麽多年，虽说一开始是利益交换，但医仙谷的确是医者仁心，而且这个联盟乃是人修面对妖修入侵的第一线，若是散了，以後就不知道形势会如何恶化，於公於私，白哉都想帮这一把。
但是他虽然到了金丹圆满，距离结婴却始终差了一线，被瓶颈卡着，需要机缘方得突破，这等修为并不足以破局。
这些年来，因为跟卯之花一起研究过他的「离魂之症」，倒也摸索出了一点端倪，白哉决定再来试一次「走火入魔」，以一个跟人族看起来完全无关的妖族身份行事，想必会多很多便利。
他成功了，在不知道这些年在哪里躺屍的雪狼身体里醒了过来。
所处地方也是妖族边界，距离掌门之子被关押的望山城不远。
他须得尽快了，有消息说，人质很快就会被转移到防卫更严密的妖盟总部去，到时候救人就更难了。
白哉路过一个被小妖怪攻击屠戮的人族村庄时，於心不忍，出了手。
结果就是这麽巧，被小狐狸找上了。
久别重逢，他和小狐狸都是极为欢喜。
白哉知道小狐狸肯定在分离的这些年里成长了很多，但小狐狸的成长，还是出乎了他的想象。
「我喜欢你。」
「我很好睡的。」
那个亲吻落在唇上时，白哉嗅到了成年狐族特有的，如兰似麝的魅香，尽管只是蜻蜓点水般快而轻的触碰，那唇的柔软和甜蜜却仿佛一滴蜜落在了水里，缓缓化开了漫长而甘美的余韵。
白哉在那浓稠的甘芳下愣了神。
小狐狸晕红着双颊，摆着尾巴，毛茸茸的耳朵随着心绪的起伏而抖动着，他剔透亮丽的双眸满满都是自己。
奇妙的眩晕攫住了白哉。
不能接受吗？他不知道，他还在震惊，但是……成年了的小狐狸，骄傲挺起胸膛说，拼美貌他不会输给任何人的，让白哉又是想笑，又是有种「啊，的确，我的一护现在这麽漂亮了」的自豪。
重逢的欢喜，被告白的震惊和难以忽略的喜悦，莫名的隐忧——小狐狸的眼瞳里映出的面影，是雪狼，而不是朽木白哉。
这一切，在小狐狸毫无保留说出他加入了妖盟的这些年来的经历时，一点点下沉，沉到了谷底。
居然成了妖盟的成员了！
妖族本身的弱肉强食，导致妖宗成了许多小妖的去处，也是死亡之处。
以一护之前的经历，不可能让他向那些所谓的大妖低头，最後走向妖宗也不奇怪。
妖盟霸道，不允许背叛，加入就不能随意脱离，而且一护在这里有交好的朋友，有赏识他的长老，前程光明，加上妖盟这些年来的庇护和资源，一护也是记在心里，要他背叛妖盟，白哉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这麽做。
灭宗之恨不可磨灭，一护若是退出妖宗也是会被追杀到地老天荒，终有一天，会在战场上相见的吧……这样的他们俩，怎麽可能相恋呢？
不知就里的狐狸还很乐观，一路叽叽喳喳蹦蹦跳跳，活泼天真的情态一点不像恶名远扬的千面妖狐该有的做派，但白哉却越是看他这般，就越是难受。
所谓立场，所谓生存之道，人修与妖修都一样，能选择的路并没有太多。
他要救人，就得跟一护对上，若一护帮他，就是背叛妖盟。
而望山城一点点逼近。
他只能做下了决断。
——虽然有别的办法来救人，白哉却选择了最麻烦的一个，当众动手。
他不希望只剩下自己跟一护的时候救人，那时候一护就真的说不清了。
且，他也希望一护能断念，尽早从这段不该有的感情里脱身。
抛下不知因由，满心混乱，却毫不犹豫为自己断後的小狐狸，白哉心口沉重地逃走了。
他主动在被围攻时走火入魔，於是又回到了原本的身体。
雪狼的身体到底哪去了呢？事後打听的消息是，雪狼重伤，但终於用了传送符消失在了围攻的妖族面前。
只是白哉的心，却终究是乱了。
他回到身体之後，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告白时候的小狐狸。
不，小狐狸已经长大了，是大狐狸了，拥有了成倍的可爱和魅力。
修狭的狐狸眼儿，跟小时候一样明澈艳丽，却在微挑的眼角渲染上一抹极浅的薄红，眼波流转间，就是勾动人心的明媚。
嘴唇也好软……
身上的香气，馥郁幽深，却又蕴着难言的挑逗。
不能在一起。
但就是要想起。
压制下去的念头不多时又自己升起来，在心头翻滚不已。
仿佛只是几个发呆，不知不觉就到了月上柳梢。
惊觉时，却还在烦恼。
人的心，真的是让人无可奈何的存在。
完全不肯权衡利弊。
白哉溢出了沉沉的叹息。
但崭露头角的白哉不知道自己这麽快就成为了妖盟刺杀的目标，而且执行者还是他的小狐狸。
更倒霉的是，小狐狸对他使用了幻境，结果看见了在他心头总是重复的那一幕，心中对自己的认知自然是原貌，阴差阳错之下，小狐狸把他当成了觊觎狐狸美貌的登徒子。
冤枉啊……
但也幸亏小狐狸及时收了幻境，不然幻境中的他多说两句话，怕身份就泄露了。
白哉也不知道是泄露好还是不泄露好了。
刺杀失败，小狐狸应该会回去吧？
还是……继续刺杀？
一护无功而返，恼得很。
刺杀失败不说，还……被那种猥琐的家伙恶心到了！
哼！长得人模狗样，但内里就是猥琐！肖想自己还罢了，居然还是由自己主动，怎麽就想得这麽美呢！这世间能让他主动献吻的只有雪狼哥哥一个！
一护怄气坏了。
就算妖盟没有规定，刺杀失败三次以上才可放弃任务，一护也不会放弃的。
他定要弄死那个家伙！
但是这家伙缩在医仙谷的乌龟壳里，参加拍卖已经是近期唯一的机会了，接下来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出来呢！
可恨！
既然你不出来，那我就进去！
一护找到理吉，问他，可有什麽办法混进医仙谷去。
「要麽，是作为伤患去求医，但要让医仙谷出手救治，需得一枚医仙令，这个可很难的，要麽，就成为医仙谷的药童，但药童也是医仙谷弟子，从外门选拔进去的，所以……很难。近期的话，只有一年一次招收杂役弟子了。可杂役弟子在医仙谷很多地方不给去的。」
杂役弟子！
杂役弟子也可以嘛。
那个家伙不良於行，身边两金丹总不至於是去照顾他生活琐事的，肯定有照顾他的杂役弟子。
一护捏紧了拳头，「杂役就杂役！我一定要混进医仙谷！」
眼眸里燃起了熊熊火焰，狐狸斗志昂扬。
理吉：黑崎前辈真的是好敬业！果然，这就是任务完成率那麽高的原因吗？我要好好学习才对！
接下来的两个月，外面是风起云涌，医仙谷内倒是依然风平浪静。
毕竟白哉不是战斗人员，也不是出谋划策的，他就是个炼器师，被保护在後方好好炼器就可以了。
这天他院子里的两个小童少了一个。
「清影昨儿去采药遇到了疾风狼，没了一只手。」
清风低落地说道，「他是想采那株难得的五百年玄灵参，好换一瓶改善资质的清韵丹。」
成为杂役弟子的，都是有修炼资质但资质不佳的人。
要麽回去凡俗界，结婚生子，就此一生。
要麽，不死心地继续在修炼界混，但是修士的世界其实最是残酷，有资质或气运者一飞冲天，资质不够的又没有机缘的，就只能慢慢磨着修为，或许在寿元结束前筑基，延长寿命得到继续修炼的机会，或许就蹉跎一生一无所得。
七八十的老者喊着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师兄，这种事情常见得很。
白哉也无法安慰清风。
杂役弟子有杂役弟子的烦恼，他也有他的，这世间，不如意者十之八九。
好比一护，他资质极佳，修炼起来堪称一日千里，但或许他更想要的是家人族人都还活着，在灵狐谷快快乐乐与世无争。
而现实就是，他只能压抑着仇恨，一刻也不敢懈怠地提升实力，到危险的地方找寻材料磨练技艺，一次次受伤，一次次拼搏，逼迫自己成长。
哎，怎麽又想到他了。
白哉摇摇头，听清风又说道，「听执事说，这两天就会给您另外补一个。」
白哉点点头。
清风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过了两天，果然就又配了一个清影。
说是先用用看，不行的话再换。
十七八岁的小杂役面目平凡，举止拘谨，低着头老老实实的模样。
白哉心中一动，他似乎嗅到了空气中飘荡的一丝很淡很淡的味道：兰麝般馥郁而幽深。
他想他知道这个清影是谁了。
为了任务还挺拼。
「抬起头来。」他道。
小杂役就抬起了头来，飞快看了他一眼。
面对金丹修士，杂役弟子是该如此谦恭的。
但那躲在睫毛和额发下的双眼，却剔透而灵动，就宛如黑水银浸泡在白水银里一般，滴溜溜地，黑白分明得极其动人。
黑发黑眼的小杂役平凡的面目因为这一双眼，立即就生动鲜活起来。
「你留下吧。」
「是！」
小杂役欢喜起来，「大人您真好。」
声音也是很普通的声线，但却在尾音里微微上扬间带着一丝撒娇般的糯。
没错，小狐狸虽然因为雪狼的冷淡而不敢扑上来撒娇，但爱甜甜笑着的他，说话都是在撒娇一样的。
话说，面对自己这个「色狼」还能如此折节，小狐狸也不容易。
「正好，今天想沐浴。」
白哉坏心眼地道。
「啊？」
小杂役呆呆地看着他，站在原地不动。
「你傻了？赶紧的，托起大人去浴池啊！」
清风做了个双手平托的姿势。
「既然你懂为什麽你不去啊？」
「大人叫的是你！」清风很神气地道，「还不快点，不行的话就换了你！」
可怜的小杂役被前辈欺负，只能磨磨蹭蹭上前，「大、大人……我……」
白哉伸出双手。
小杂役只能俯身将他抱起，一路去了浴池所在的偏室。
玉质的浴池不算很大，一池清澈的水散发着药香，是为白哉疏通经脉滋养骨骼所用的。
「然後呢？」
他将白哉放在浴池旁边椅子上。
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白哉的恶趣味不由得越发旺盛，「你这小杂役怎麽这麽呆！帮我脱衣服啊。」
「啊啊啊？脱、脱衣服？！」
可怜的小杂役眼珠子都快瞪得掉下来了。
你个混账玩意儿，我早晚要你血债血偿！
他暗地里咬牙地瞪着那个颐指气使理所当然的色狼混账，压着心火，上前去解对方的腰带。
手指气得都抖了，半天也解不开腰带。
「看你羞的……」
白哉觉得逗到这种程度也可以了，再作弄下去狐狸毛都得炸，怕不是立即拔刀把自己捅死了，再说他还真没有把身体给人看的习惯，「下去吧，接下来我自己就可以了。」
小杂役这才如释重负地嘘了口气，脚底抹油地溜了，「那大人我走了，有事儿叫我！」
喵的，这杂役简直不是人干的啊！
有点後悔了怎麽办？
咳咳，草莓子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哈哈哈哈